第三幕景
同前。下午六点半左右。黄昏的气氛开始笼罩着客厅。这一天天黑得早,因为雾已经从海湾往岸上弥漫,窗外像罩着一层白幔。海港外边灯塔上不时传来雾笛声,呜呜地像一只受了伤的鲸鱼在呻吟,港口停泊的游艇断断续续地发出敲警钟的声音。
桌子上摆着托盘,上面一瓶威士忌、几只酒杯和一罐冰水,跟上一幕午饭前的那一景一样。
我们只见玛丽和小女佣凯思琳。后者站在桌左,手中拿着一只空酒杯,但自己好像已经忘了。她喝得醉醺醺的,那张蠢笨而好脾气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被主人赏了脸而高兴的憨笑。
玛丽面色较先前苍白一些,两眼亮晶晶的,亮得有一点儿不自然。她举止行为中那种异样的超脱较之前更加显著。她把自己更深地藏在内心里,同时逃避、放纵在一种幻梦之中。在梦境里,眼前的现实只是虚有其表,接受与否都无所谓,要不然就干脆置之不理。更怪的是有时在她的态度中又有一种年轻人兴高采烈、无拘无束的样子,好似她精神上已经得到解脱,又很自然地回到她从前天真快乐、爱说爱笑的修道院女学生时代。她现在穿的是先前换了出去坐汽车时穿的衣裳,样式简单,可是价格却不公道。要不是因为她穿得随随便便,甚至于邋邋遢遢的样子,倒是一套很配她的衣裳。她头发已经不是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而是一边稍微耷拉了下来。她跟凯思琳说话也很随便而亲近,好像这个小女佣是她的老朋友一样。幕启时,她正站在纱门前朝外看。只听见雾笛呻吟了一声。
玛丽 (顽皮女孩子的口吻)你听那个雾笛!讨厌死了。凯思琳?
凯思琳 (比平时说话随便一点儿,但绝非故意不分尊卑,因为她真心真意地喜欢她的女主人)可不是吗,太太,像鬼叫一样。
玛丽 (继续自言自语下去,好似没听见。在以下几乎全部对话中,她似乎只是拿凯思琳做一个幌子以便自己不停地说话)我今晚倒不在乎这个声音。昨天夜里真把我急疯了。
我躺在床上一夜睡不着,弄到后来简直支持不住了。
凯思琳 吹他妈的。我刚才坐车从城里回来,一路上可把我吓坏了。我真以为史密斯那个丑猴儿会把车开到沟里去,要不然就撞到树上去。那么大的雾,真叫伸手不见五指。亏得你让我跟你一起坐在后面,太太,要是我坐在前面——那个丑猴儿的手才不老实呢。一有机会,他就伸手过来拧我的腿,或是想摸那个地方——不要怪我说这种丑话,太太,是真的啊!
玛丽 (像在梦中一样)我并不讨厌那个雾啊,凯思琳。我其实很喜欢雾。
凯思琳 有人说雾对皮肤很好。
玛丽 雾可以把你跟全世界彼此隔绝。你觉得在雾里什么东西都改变了,什么都是真真假假的。没有人能找得到你、碰得到你。
凯思琳 假使史密斯像有些汽车夫一样一表人才,我也许还不介意——我的意思是,只不过开开玩笑——太太知道,我是个规矩人。可是,史密斯这个干瘪了的丑八怪!我告诉他,我说:“你不要以为我找不到男人,倒了霉会给你这个干猴子什么脸色。”我叫他小心一点儿,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一巴掌把他打到西天去。不要以为我做不到!
玛丽 我最讨厌的是那个雾笛,呜呜的。老是提醒你、警告你,叫你回头。(她脸上显出一种很怪的笑容)可是,今晚雾笛也拿我没办法了。就是声音怪难听的,可是并不会让我有什么想法了。(像女孩子逗人一样咯咯地一笑)也许最多叫我想起来蒂龙先生睡觉时打呼噜。我从前一直就喜欢拿这个来跟他开玩笑。他老是这样,一睡觉就打呼噜,尤其是酒喝多了之后。可是,他就像小孩一样,抵死也不肯承认。(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同时走到圆桌前)其实,我自己睡着了大概也打呼噜,我也不肯承认。所以,我也没有资格拿他开玩笑,是不是?(她在桌子右边的摇椅上坐下来。)
凯思琳 可不是吗,一个人只要身强力壮都会打呼噜。人家说打呼噜是表示一个人没有神经病。(忽然急起来)哎呀,太太,几点钟啦?我应该回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湿气重,毕妈骨头疼,又在大发脾气了。我再不去,她要一口把我的头咬下来了。(她把酒杯放在桌上,移脚向后客厅走了一步。)
玛丽 (陡然惶恐起来)不——不要走,凯思琳。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儿。
凯思琳 你一个人不会待久的,老爷和两位少爷就快回家啦。
玛丽 我猜他们不会回家吃晚饭。他们趁这个大好机会待在酒吧里,比家里舒服多了。(凯思琳眼望着她,一脸蠢相,莫名其妙。玛丽含笑接着说)不要怕毕妈,待会儿我告诉她是我让你陪我的,你去的时候带一大杯威士忌给她好了。她有了酒,别的就不在乎了。
凯思琳 (笑嘻嘻地——又放心了)太太的话对,她一有酒喝就高兴了。(举杯作势)她很喜欢这个东西。
玛丽 你要喝也喝一杯吧,凯思琳。
凯思琳 谢谢,太太。我恐怕不应该再喝了吧,刚才喝得头已经有点儿晕了。(伸手去拿酒瓶)算了吧,或者再来一杯没什么要紧。(自己倒了一杯)祝您健康,太太。(她一口干掉,也不用水来送。)
玛丽 (如在梦中)凯思琳,我从前有一段时间身体确实不错。那是很久以前了。
凯思琳 (又着急起来)老爷定会瞧出瓶子里的酒不见了,他看起酒瓶来眼睛像老鹰一样尖。
玛丽 (好笑)噢,不要紧,咱们像杰米一样捉弄他好了。只要量一点儿水倒进去就看不出来了。
凯思琳 (如法炮制——傻笑了两声)哎呀,不得了,差不多一半是水了。他一定喝得出来。
玛丽 (漠不关心地)不会。等到他回家已经喝得大醉,什么都不清楚了。他今天自以为多么有理由在外面借酒消愁。
凯思琳 (蛮有道理地)说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免喝酒的。一滴不喝的人我才瞧不起呢,没有血性。(想了一想,又蠢蠢地不懂起来)您说什么,有理由?是二少爷吗,太太?我看得出来老爷为他的事挺着急的。
玛丽 (马上要抵赖似的挺直起来——可是很奇怪,她这一反应有点机械化,好像不带真正的感情)你别瞎说,凯思琳。老爷有什么事要为埃德蒙着急?一点点感冒有什么稀奇?还有,蒂龙先生一生什么都不着急,只怕没钱、没产业,怕老的时候会穷。除此以外,没什么可以叫他真正着急的。因为,说老实话,什么别的事他都不懂。(她扑哧一笑,很超然而觉得有趣)凯思琳,你知道我的丈夫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凯思琳 (有点不服气)太太,随您怎样说,他也是仪表堂堂的人物,又漂亮,人又好,不管他有什么短处。
玛丽 我也不在乎他有什么短处。我爱了他三十六年。这总证明我知道他这人心地可爱,其他一切他自己也没办法,是不是?
凯思琳 (迷迷糊糊地也放心了)太太的话对。您应当诚心诚意地爱他。您看他不是对您五体投地,那么爱您、敬您。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因为刚才那杯酒,现在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勉强一本正经地维持谈话)说起演戏来,太太,怎么您从来没上过台?
玛丽 (不高兴)我?怎么想起来问这种不相干的话?我们是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从小就是在家里好好教养的,送到中西部最好的修道院受教育。我在认识蒂龙先生之前几乎不知道有戏园这么一回事。我是非常虔诚信主的一个女孩子,我有一阵子还想长大了做修女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做戏子。
凯思琳 (毫不客气地)哼,太太,您才不像是一个修女呢!您看,您从来也没上过礼拜堂,上帝饶恕您。
玛丽 (不理她)戏园的生活我一辈子也过不惯。蒂龙先生总是要我跟着他到处跑,可是我向来不跟他戏班子里的人有什么来往,或是跟任何演戏的人来往。倒不是我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可是,我跟他们在一起总是不习惯。他们过的生活跟我的生活不同。因为这个缘故,我跟——(她霍地站起身来)算了吧,旧事不必谈了,谈也没用。(她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前向外望)雾多么浓啊,路都看不清。全世界的人可以在我们门前走过,我也不会知道。我希望永远就像这样。天已经黑了,一会儿就是晚上了,谢天谢地。(转回身来——迷迷糊糊地)凯思琳,你真好心,陪了我一下午,不然的话一个人坐车进城多没意思。
凯思琳 好说,难道我不愿意坐大汽车出去兜风,省得待在家里听毕妈吹牛,吹她家里多么好?就好像您赏了我半天假一样,太太。(她停了停——然后愚蠢地)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喜欢。
玛丽 (恍恍惚惚地)什么事,凯思琳?
凯思琳 就是我把您的药方拿去配的时候,药房伙计那副嘴脸。(想想还气)连个规矩都不懂!
玛丽 (坚决不承认有这回事)你在说什么?什么药房?什么药方?(看见凯思琳目瞪口呆,又赶快加一句)哦,我差一点儿忘了,治我手上风湿病的药。那个伙计说了些什么?(又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把药配了。
凯思琳 当时,我很气!没人可以拿我当贼一样看待。他拿着药方子,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很没有礼貌地说:“这个药方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说:“关你屁事!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是为我的东家蒂龙太太配的,她就在外边汽车上坐着。”我这句话一说,他马上住嘴,不敢多问了。他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就去配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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