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肯纳是条蟒蛇。
一条盘踞在树上、睥睨同类的野生巨蛇。伊肯纳在挨了鞭子之后变成了一条巨蟒。鞭打改变了他。我所认识的伊肯纳脱胎换骨了:新的他善变、暴躁,安静不下来。他的蜕变早在挨鞭子之前就悄悄地开始了,但表象等到受罚之后才显现出来。他开始做以前我们从没想到他会做的事情,第一件就是伤害一个大人。
那天早上,父亲启程去约拉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去了教堂,伊肯纳把波贾、奥班比和我召集到他的房间,宣布我们得惩罚告密的伊娅·伊亚波。我们借口挨打后身体不适没去教堂,围坐在他房间的床上听他说话。
“我一定要拿回我那一磅肉。你们必须跟着我,因为是你们惹的祸,”他说,“要是你们听了我的话,她根本不可能教唆父亲把我揍得这么狠。看看,你们自己看看——”
他转身拽下短裤。奥班比闭上了眼睛,但我没有。我看到他红肿的屁股上鞭痕累累,就像拿撒勒的耶稣背上的鞭痕——有长有短,还有的相互交错形成了猩红的×,有的格外醒目,就像身被厄运的人的掌纹。
“全怪你们和那个白痴女人。所以,你们都给我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惩罚她。”伊肯纳打了个响指,“今天就得惩罚她。这样她才能明白,多管闲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窗户后面传来了山羊的叫声。咩咩咩咩咩咩!
波贾恼了。“又是那只神经病山羊,又是它!”他叫着站起来。
“坐下,”伊肯纳大声说,“让它去。在妈妈从教堂回来前,先给我出出主意。”
“好吧,”波贾重新坐下,“你们都知道伊娅·伊亚波养了好多母鸡吧?”他面朝山羊叫声传来的窗户坐了一会儿,显然还在想着那头山羊,同时嘴上说道:“真的,她养了好多母鸡。”
“大多数是公鸡。”我插了一句,因为我想让他明白,公鸡才会打鸣,母鸡不会。
波贾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但是你非得告诉我们鸡的性别吗?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因为你傻乎乎地喜欢动物就在重要场合——”
伊肯纳斥责他:“哦,波贾,你什么时候才能分清主次呢?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出主意。傻山羊咩咩叫你生气,本跟你分辩公鸡母鸡你又骂他。这不浪费时间吗?”
“好吧,我建议我们抓一只鸡,杀掉做炸鸡吃。”
“这可真叫致命伤害!”伊肯纳一边感叹一边做出快要吐了的表情,“但我觉得吃那女人的鸡不合适。我们怎么炸鸡啊?妈妈立马就能闻出我们在家里炸过东西了。她会怀疑我们偷鸡,而偷东西会让我们挨更多鞭子。我们谁也不想再挨鞭子了。”
伊肯纳从来不会不假思索地否决波贾出的主意。他们互相尊重。我很少看见他们争论,虽说他俩回答我的问题时总是只有一个“对”或“错”。这回也不例外,波贾频频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奥班比建议我们扔石头到那女人的院子里,最好能砸到她或者她的某个儿子,然后在他们追出院子之前逃走。
“错。”波贾说,“她的儿子个个身材高大,总是吃不饱,穿得破破烂烂的,肱二头肌壮得像阿诺德·施瓦辛格。万一被他们抓到了,挨一顿揍,怎么办?”他比画了一下他们肌肉隆起的手臂。
“他们会比父亲下手还狠。”伊肯纳指出。
“是啊,”波贾说,“我们想想就够了。”
伊肯纳点头同意。只剩下我还没出过主意。
“本,你说呢?”波贾问。
我倒吸一口气,心跳加速。每当哥哥们催促我做决定而不是替我做决定的时候,我总是信心不足。我的脑子还在盘算,但嘴巴已经在自说自话了:“我有主意了。”
“那就说出来!”伊肯纳命令道。
“好,艾克,好。我建议我们抓一只公鸡,然后,”我紧盯着他的脸,“然后——”
“怎么样?”伊肯纳说。他们像端详奇迹一样专注地看着我。
“斩首。”我把话说完了。
我的话音刚落,伊肯纳就叫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害!”波贾猛地睁大了眼睛,鼓起掌来。
哥哥们夸奖我出了个好主意,我的灵感来自开学时我们的约鲁巴语老师在班上讲的一个民间故事。故事里有个邪恶的男孩,他砍下了他们国家所有公鸡和母鸡的头。我们跑出自家院子,找了一条自以为隐秘的通向那女人家的小路,穿过低矮的灌木丛,路过一家木匠铺。木匠铺里的人正在锯木头,锉床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我们只好捂住耳朵。伊娅·伊亚波这个女人住在一所小小的平房里,平房的外观跟我们家一样:一个小小的门廊,两个装了百叶窗和窗纱的窗户,墙上挂着电表箱,装了一扇防风门。不过,她家的院墙不是用砖头水泥砌的,而是用泥土垒的,有的地方因为长期日晒而开裂了,上面还有各种污渍。一根电线从院子里的树枝间穿过,连到院外一根高高的电线杆上。
我们侧耳倾听里面的人声,但伊肯纳和波贾很快判断院子里没人。伊肯纳一声令下,奥班比踩着伊肯纳的肩膀翻过了院墙。下一个是波贾。我和伊肯纳留在原地放哨。没过多久,公鸡咕咕叫和乱拍翅膀的声音就离我们越来越近,两个哥哥的脚步声紧随其后。追逐了几圈之后,我们听到波贾说“稳住,稳住,别放手”。之前我们在奥米-阿拉河边钓鱼时,鱼钩会缠在一块儿。那时我们也会说“稳住,稳住,别放手”。
伊肯纳闻声攀上院墙,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已经抓到了鸡,但很快又滑了下来,只好隔墙回应波贾。“别放手,别放手。”他把一只脚尖探进墙上的一个洞里,屁股从裤腰上面露了出来。墙上的土屑剥落如雨。一只脚站稳后,他伸手攀住墙,用力一撑。一只小蜥蜴从他的手背后爬出来,惊慌地跑远了。它那彩色的身躯平滑而有光泽。伊肯纳的上半身探进了院子,下半身还在院墙外。他从波贾手中接过公鸡,叫道:“好兄弟!好兄弟!”
我们回到自家院子,径直去了后院的花园。后院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三面围着水泥砖墙,其中两堵墙分别把我们家同伊巴夫家和阿巴提家分隔开来。第三堵墙正对着我们的平房,墙后是个垃圾填埋场,里面住着一大群猪。一株木瓜树从那边墙头探过来,一株看不出年纪的橘子树立在墙和院子里的水井之间,离水井大概有五十米远,雨季格外枝繁叶茂。水井是地上开的一个大洞,洞口砌了水泥井栏。井栏上有个金属盖。父亲在旱季时会用挂锁把盖子锁上,以防阿库雷其他水井干涸后有人溜进我们院子来打水。在后院另一边,挨着伊巴夫家的地方,妈妈开了一小块地,种西红柿、玉米和秋葵。
波贾把失去抵抗力的公鸡放在我们选定的地方,拿起奥班比从厨房取来的刀。伊肯纳和他一起把鸡摁住,毫不理会鸡叫得有多响。我们的视线紧随波贾手中的刀。令人惊讶的是,波贾的动作颇为从容,轻轻一划就割破了公鸡皱巴巴的脖子,好像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好像他注定要再干一次。公鸡抽搐着,拼命挣扎,但被我们牢牢控制住了。我抬头看见伊巴夫的祖父坐在隔壁那栋能俯瞰我们院子的二层楼顶层宽大的阳台上。这个矮小的老头儿几年前出了事故,从那以后就不说话了,整天只是静静地坐着,任我们嘲弄。
波贾割下了公鸡的头,鲜血从鸡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我再次回头去看那个哑巴老头儿。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像个现身示警的天使。到底警示些什么,太远了,听不见。我没看到鸡头掉进伊肯纳在地上挖出的小洞,但我看到鸡的身体剧烈扑腾,血柱四射,翅膀扇起尘土。我的哥哥们把它按得更紧,直到它渐渐不动了。接着,波贾提着无头鸡尸,我们簇拥着他,身后洒下一串血迹。为数不多的几个旁观者面露异色,我们则泰然自若。波贾把死公鸡掷过院墙。
鸡尸冲向空中,鲜血四溅。等它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我们的报复就算完满了。
然而,伊肯纳令人恐惧的蜕变并非始于此时,在父亲有关回报的告诫之前很久就有了端倪,比邻居抓到我们在河边钓鱼还要早。最早的迹象是他试图让我们讨厌钓鱼,不过没成功,因为那时候我们打心眼儿里热爱钓鱼。他徒劳地向我们揭示我们从未观察到的大河的阴暗面。就在我们被邻居抓到的前几天,他还抱怨说,河边的灌木丛里满是排泄物。虽然我们从来没看见过有人在灌木丛里大小便,也没闻到过他煞费苦心向我们描述的气味,但波贾、奥班比和我都没跟他争论。他一度声称奥米-阿拉河里的鱼都受了污染,不许我们把鱼带进他的房间。从那以后,我们就把鱼放在我和奥班比的房间里。他甚至抱怨说,他在钓鱼的时候看到过骷髅在水面下浮沉。他还指责所罗门带坏了我们。他的语气就好似这些都是他新近领悟到的无可否认的真理,但我们对于钓鱼的热情就像瓶子里冻住的液体,消融起来没那么容易。倒不是说我们有鱼钓就满足了;我们都有不满意的地方。波贾嫌这条河太小,里面只有“没用的”鱼。让奥班比感到困扰的是,晚上水下没有光线,鱼儿们怎么活动。他很纳闷,当夜色像毯子一样盖住河面的时候,鱼怎么还能游来游去——它们既没有电又没有灯笼。我讨厌那些脆弱的胡瓜鱼和蝌蚪,就算抓上来养在河水里还是死得那么快!这种脆弱有时候让我欲哭无泪。邻居抓到我们钓鱼的第二天,所罗门来敲我们家的门。伊肯纳一开始坚持不去河边,但看到我们,他的弟弟们,不管不顾地要去,也跟了过来,从波贾那里拿走了钓竿。所罗门和我们几个还为他喝彩,赞扬他是最勇敢的“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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